白居易塑像。
白居易很失落,也很无奈,请求到江南任职。长庆二年(822)七月,他被任命为杭州刺史。
出都前,友人为其饯行,白居易席间长歌一曲:“磋跎二十年,颔下生白须。……吴中多诗人,亦不少酒酤。高声咏篇什,大笑飞杯盂。”51岁的白居易“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十月抵杭州到任。
此时,适遇江南大旱,李泌四十年前开凿的六井:西井、方井、金牛池、白龟池、小方井、相国井,因年久失修水源枯竭,白刺史立即投入疏浚工作。
杭州百姓的生活用水源于西湖,如今西湖葑草菱茭连片。白刺史立即上书朝廷,请求疏浚西湖,筑堤拦水,却遇到了重重阻力和非议。反对者说,决放湖水,会导致“鱼龙无所托”“菱茭失其利”。白刺史质问“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菱茭与稻粮之利孰多?”何为重,何为轻,“断可知矣”。
《新唐书·白居易传》:“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
长庆四年(824)三月,白公堤竣工,白居易作《钱塘湖石记》一文,刻石立碑。如今六公园圣堂闸边碑亭尚在。
《钱塘湖石记》碑亭。
白公堤竣工前两个月,正月二十二日,穆宗服金丹毒发死亡,长子李湛继位,是为敬宗。敬宗偏听谗言,于五月末罢免白居易杭州刺史之职,令他回洛阳反省。
仅干了20个月的白市长,不得不卷起铺盖离开杭州。临走那天,白市长身穿长衫,侍从牵马待行,送行的市民连绵不绝,挡住了市长的去路,小孩拉着市长的衣角不让走,“耆老”摆下流动的“别宴”为市长饯别,市民不断为市长敬酒。白市长不知喝下多少“壶浆”,醉意满浮脸颊,他不断撩起长袖抹脸,抹去嘴边的残酒,也抹去眼角的泪水。“耆老”捧着笔墨,请市长留几个字作纪念。白市长挥毫作《别州民》:
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宴,
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
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
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六公园白居易告别杭州市民的雕塑。
三、白居易与白公堤
今天的白堤,有人以为是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建筑的,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唐时,白堤路面以白沙铺就,因此又名白沙堤。白居易游湖归来作《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沙堤筑于何时,已无法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前就已存在。
宋时,白沙堤又称“孤山路”“断桥堤”。南宋《淳祐临安志》:“断桥堤:旧经不载所从始。按白文公诗‘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盖孤山自唐时旧有堤也。”
明时,又称十锦塘。张岱《西湖梦寻》:“十锦塘,一名孙堤,在断桥下。司礼太监孙隆于万历十七年修筑。……孙堤直达西泠,车马游人,往来如织。兼以西湖光艳,十里荷香,如入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
显然,白沙堤——今天的白堤,并非白居易所筑,那么,白居易筑的堤又在哪里呢?
据《西湖志纂》:“白公堤,在钱塘门北,由石函桥北至余杭门,筑以蓄上湖之水,渐次以达于下湖。”据此可知,今天从石函路至圣堂闸临湖那一段公路,就是当初白居易筑的白公堤。
当初上湖与下湖相连,白公堤将两湖一分为二。堤上设置了三个水闸,自南至北分别是:石涵闸、涧水闸与圣塘闸。
白公堤三闸。
《梦粱录》:“下湖,在钱塘门外,其源出于西湖”,“县东长乐乡曰临平湖”,“仁和永和乡有湖者二:曰石桥湖,曰丁山湖。天宗门外曰泛洋湖”。其实,下湖远不止这么大,从临平湖向西至白荡海、古荡、西溪湿地一带原都属下湖范围。古时的下湖烟波浩淼,据专家考证,《水浒传》梁山水泊的原型不在山东省梁山县,而是在浙江临安府附近的下湖。《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杭州人,从没去过山东,他只能依样画葫芦,那八百里水泊在他的笔下成了不冻港,那分明是临安的下湖。今天西溪湿地内还设有“水浒文化展示馆”呢。
据《西湖游览志》,北宋元佑五年苏轼奏状中说“下湖数十里”,虽然与“八百里水泊”不能相比,可见当时的下湖是相当大的。
沟通下湖与上湖的通道有多条,其中通过石涵闸,上湖之水注入下湖河直达下湖。下湖河,又称松木场河,南起石函桥,北至松木场八字桥,汇入西溪(亦称沿山河),最后汇入运河。今天的保俶路(石涵路至松木场段),就是古“下湖河”河道。
四、最忆是杭州
当时的刺史府衙建于凤凰山麓,府衙内有虚白堂,那是白居易办公的地方,且看《虚白堂》:
虚白堂前衙退后,更无一事到中心。
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
白居易办完公事,“移床就日檐间卧”,“咏闲诗”“侧枕琴”,生活闲适而富有情调。
据说白居易将开元寺的牡丹移栽到虚白堂前,唐末诗人罗隐《虚白堂前牡丹相传云太傅手植在钱塘》记有此事。《清一统志·杭州府》记载:虚白堂“在府城内旧治。唐白居易有诗,刻石堂上,后为钱氏都会堂”。
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曾在万松岭书院同窗读书三年,刺史府离万松岭不远,万松书院内有水池,名浣云池。白居易不时到此看景,看流云,并作《浣云池》:
白云本无心,卷舒长自洁。
影落一鉴空,可浣不可涅。
鸢飞鱼跃间,上下俱澄澈。
此意难于言,览之自怡悦。
如今,浣云池尚在,池水清澈,天高云淡时,可见经池水浣洗后的云会更加白净。池畔现存清光绪年间浙江巡抚叶赫崧骏补植松树的摩崖题刻,印证了白云“卷舒长自洁”,“可浣不可涅”的风骨,也留下“鸢飞鱼跃间,上下俱澄澈”的景色。
白居易有时会骑马,或泛舟去灵隐拜访韬光禅师,长庆三年(823)八月十三日,作《冷泉亭记》,开篇便是“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在他的笔下,冷泉亭成了“东南第一景”,文章还介绍了“冷泉亭”的位置,及登亭观景时的各种感受:“春之日”“夏之夜”,景随时变;“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情随景生;“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境与意谐。
《冷泉亭记》还告诉我们,前五任杭州刺史:相里造、韩皋、裴常棣、卢元辅、元藇先后在灵隐的山谷里修建了虚白亭、候仙亭、观凤亭、见山亭、冷泉亭,“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如今“五亭”去四,仅存冷泉一亭,痛哉!
冷泉亭。
韬光禅师是一位诗僧,白居易经常与其一起品茗论茶,吟诗作赋。在绿树掩映的楼阁下,一起眺望钱塘江,白居易作《题灵隐寺红辛夷花戏酬光上人》:
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芳情乡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
其诗有调侃的味道,却不失豪气。且看,含苞欲放的辛夷花恰似一支毛笔直指蓝天,天空犹如一张白纸,紫色的“笔尖”在“白纸”上书写诗篇。初放的“小莲花”莫非是被“胭脂”染红的?胭脂是什么?是女孩的专用品,白市长的玩笑开得有点大。这还没完,紧接着还逼问:和尚啊,面对这样的美景,你是否想起了你的家乡,想起……你是否会后悔当初出家过于草率?
长庆四年(824)春,杭州西湖已经春暖花开,白居易准备设家宴请韬光禅师。前一天晚上他就写好诗柬: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
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这次家宴我是特地为你举办的,无非是“香饭”“葛粉”“青芥”“红姜”,都是山野果蔬。禅师啊,你放心,我的工作做得很细,“荤膻不入家”,采摘“藤花”前,我还特地附身在山溪里洗了手。今天我不为别的,只为与尔“斋罢一瓯茶”。
仆从怀中藏着白太守的诗柬,一早骑马向灵隐进发,时近中午,仆从回来了,然而,韬光禅师没有赏光。白居易很是失落,夹带着几分不满,展开禅师的回信《因白太守见招有答》:
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
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转翠楼前。
韬光禅师的回信说:太守大人,我之所以不能赴您的“家宴”,只因为山僧不喜闹市“好林泉”,懒时“岩阿倚石眠”。最后也不忘与太守开了个玩笑,你家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和尚上门恐怕会打扰你的雅兴。
读到最后,白居易扑哧一笑,所有的失落与不满都烟消云散,立马挑了几碗禅师中意的菜肴,放入食笼,叫上随从,骑马往韬光寺奔去。韬光禅师听闻太守莅临,慌忙走出山门迎接。白居易见人便骂:“好个臭和尚,太守请你吃饭,竟敢抗命?”
韬光禅师哈哈大笑:“太守前日赞我香,今日为何骂我臭?”
“我何时赞过你香了?”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这不是太守送老衲的诗句吗?”白居易哑口,狠狠给了禅师一拳。两人携手跨入山门。
入寺,宾主刚坐下,小僧就奉上一杯清香的龙井茶。
这沏茶的水取自韬光寺内的“烹茗井”,此井大旱不涸,水质清洌甘甜,龙井茶与烹茗井水是绝配。每次白居易来韬光,韬光禅师必以“烹茗井”泉水煎煮奉茶。白居易早已吃上了瘾,有时来访,禅师不巧外出,白居易便自己动手,汲泉烹茶,每每过足“茶瘾”方才回城。
南宋《淳祐临安志》载:“灵隐山有白少傅烹茗井。”如今,韬光寺尚留“烹茗井”遗迹。
韬光禅师与白居易喝茶时聊到鸟窠禅师。
鸟窠禅师(735—833),俗姓潘,名道林,富阳人,百丈怀海法师的弟子。他长期住在秦望山的一棵松树上,因此人称鸟窠禅师。
元和初(806),裴常棣任杭州刺史时,特地为鸟窠禅师造了房子,但禅师怎么也不肯离开“鸟窠”。
白居易第一次拜访鸟窠禅师时,禅师已87岁,“形羸瘦骨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曾结草庵倚碧树,天涯知有鸟窠名”。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人开始聊起天来。
“禅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还住在树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搬下来住吧!”
“太守,其实你的处境比我还要危险啊!”
“我在朝廷为官,位镇江山,何险之有?”
“官场沉浮,勾心斗角,危险时时处处陪伴着你啊。”
“那如何解?”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白居易呵呵一笑:“这个道理三岁孩儿也懂啊。”
鸟窠禅师严肃地说:“三岁孩儿也懂的事,不少人直至老死也没做到啊!”
白居易猛然醒悟,遂拜鸟窠禅师为师。
一天,白居易与鸟窠禅师喝茶论禅,侍候禅师多年的侍从前来告别,鸟窠禅师问:“你要去哪?”侍从说:“向诸方学佛法去。”鸟窠禅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布毛说:“若是佛法,我这里亦有小许。”侍从墨立片刻,不走了。
又一天,白居易以偈语请教禅师:“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满腹经纶的白太守,对“梦是浮生”“浮生是梦”的问题还没有弄明白。
鸟窠禅师亦以偈语作答:“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人来无迹,去无踪,来来去去,实际上是同一回事;到底“浮生”是“梦”,还是“梦”“浮生”?谁又搞得清楚呢,随他去吧,你何必为此纠结?放下这些无聊的杂念,享受当下,人才会活得轻松!人生不必太执着,一切随缘吧。
据说,鸟窠禅师晚年回了富阳,在鹳山顶上建造了一座寺庙,名吉祥寺。
孤山的竹阁,据说是白居易为鸟窠禅师所建,初建于孤山寺中,清时移至柏堂之南。白居易作有《宿竹阁》:
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
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
巧未能胜拙,忙应不及闲。
无劳别修道,只此是元关。
竹阁。
白居易经常在竹阁与诗友一起喝酒吟诗,后人们在竹阁内塑白居易肖像,宋代增加了林和靖与苏东坡,祀为“三贤堂”。
白市长亲民,亲酒,亲诗文,一天,至茅家埠,时已中午,口有点渴,肚皮也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只见湖水边,茅屋下,一家无名酒楼飘出缕缕酒香。白市长入内,点了几个小菜,少不了暖一壶黄酒。
席间与店主赵羽闲聊,竟“相谈甚欢”“痛饮竟日”。酒楼无名,白市长挥毫写下“醉白”两字,从此“醉白楼”千年昌盛不衰。
“醉白楼”是一座二层小合院,门口挂一对大红灯笼,很是喜气,门柱上有两幅楹联,内联是:“红烛饮君迎湖月;青旗沽酒趁梨花。”外联是:“佳名醉白非耽酒;古埠昏黄独倚楼。”
醉白楼。
白居易养了不少家妓,其中在杭州买下的樊素与小蛮最著名,樊素善歌,小蛮善舞,两人也最得白居易的宠爱。白居易作诗赞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
白居易年暮时,得了风疾,半身麻痹,忍痛将自己的坐骑送人,并让樊素与小蛮去嫁人。告别的场景无比凄凉感人,请看白居易的《不能忘情吟》:“马儿啊你别叫了,素素你也别哭了。”
樊素长跪于地泪流满面:“马伴主人五年,素素事主也愈十年,虽然素素相貌平平,但还未珠黄色衰,马也尚可为主代步。您为什么要赶我们走呢?”
白居易也满脸伤感:“我已风烛残年,我们的缘分已尽,你们还是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素素啊,今天一别,或再无相见之日,马儿啊,此一去必然无回!但不管怎样,今天总比当年项羽乌江别姬的时候强吧。素素,请你再为我唱一曲《杨柳枝》,我与你再赴一次醉梦之乡!”
别以为白居易素然是个风流才子,其实他很专情。
白居易初识樊素与小蛮的时候,两人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这样的年龄,或许勾起了白居易对初恋的回忆。
建中四年(783),白居易11岁,为了躲避战乱,父亲将妻儿老小送到“符离”(今安徽省宿州市)。白家的隔壁,住着一对朴实的农民夫妻和年方7岁的女孩。两人嗅青梅,骑竹马,相伴于溪岸田塍之间,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人产生了微妙的情愫。贞元七年(791),白居易19岁,写了一首《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邻女名湘灵,此时已“娉婷十五胜天仙”,白居易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他向父母表达了欲娶湘灵为妻的意愿。白母以“门不当、户不对”的理由拒绝了。
贞元十八年(802)冬,30岁的白居易再次向母亲提出娶湘灵的请求,白母依然拒绝,并以死相胁。白居易又一次选择了妥协,但一直不肯结婚,直至37岁,才娶了杨氏。长庆四年(824),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返京时欲去符离看望湘灵。闻湘灵为了等他终生未嫁,白居易不禁泪洒衣襟。
白居易与湘灵的故事,不亚于陆游与唐琬。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排在杭州前面,白居易先后任过杭州与苏州的刺史,为什么“最忆是杭州”“其次忆吴宫”?在杭州除了疏井筑堤,会诗友,续樊素,收小蛮,据说“西湖”之名还是白居易赋予的。西湖原名钱塘湖,亦名金牛湖、明圣湖,直至隋末,都没有“西湖”的名称记载。
“西湖”之名最早见于白居易的诗作。他在任杭州刺史期间创作多首以“西湖”为题的诗篇,如《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早春西湖闲游怅然兴怀忆与微之同赏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镜湖之游或恐未暇偶成十八韵寄微之》等,其中“西湖”一词在诗题和诗句中均有出现。例如“何如尽日醉西湖”直接以西湖为饮酒场景,展现了其对西湖的热爱。“最忆是杭州”,也许西湖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会昌六年(846),75岁的白居易驾鹤西去。他至死都没有见到心心想念的初恋,也没有重游魂牵梦绕的杭州。
遗憾!返回搜狐,查看更多